在南方醫科大學珠江醫院（以下簡稱“珠江醫院”），獲得美國梅奧診所專家“某些方面，比我們做得更好”贊譽的臨床技能中心里，高仿真模擬人和“戲精”老師正竭力還原最真實的手術室危機。然而，這熱火朝天的訓練場景背后，是當前醫學教育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臨床技能中心投入巨大，醫學生和年輕醫生的真實動手能力卻遭遇“成長危機”。

如何給醫學生更多的動手操作實踐機會？多位醫學專家表示，亟待提高醫學生畢業考核標準，讓臨床技能中心真正發揮作用。

醫學生實踐技能不盡達標：“會考”不等于“會做”

“技能操作（產科）、臨床思維、接診與溝通……”近日，在廣州醫科大學附屬婦女兒童醫療中心增城院區的考站，近200名住院醫師接受了2025年廣東省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簡稱“住培”）婦產科結業臨床實踐能力考核。結果預計7月份公布，業內人士預測，絕大部分醫師都能通過。

然而，“會考”不等于“會做”。據記者了解，在珠江醫院近些年來針對外院研究生的復試技能考核中，有約一半的學生考核不達標。以2021年為例，心肺復蘇及格率為64%，穿戴手術衣、手套及格率為31%，體格檢查及格率也只有31%。有專家表示，這說明在本科期間學生掌握的臨床技能不足。其原因主要是學生忙于考研和找工作，使最后一年的實習幾乎形同虛設。畢業后教育的最重要一關——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目的是培養具有良好職業素養與專業能力，思想、業務、作風三過硬，能獨立、規范地承擔本專業常見病、多發病診療工作的臨床醫師。但是，目前畢業生的實踐技能離要求還有差距。

“相比國際上住培醫生需要掌握的項目，我們住培結業考核項目相對簡單。”珠江醫院臨床技能中心主任田京教授向記者介紹，以骨科為例，國際上住培畢業考核操作性技能前十項包括：接骨基本原理、股骨近端骨折接骨術、上下肢的手術暴露、基本手術操作（局麻、器械使用等）、縫皮技術、胸腔式引流、肌腱筋膜縫合、膝關節診斷探查等相關技術，與之相比，目前國內住培考核內容相對少而簡。

“現在的年輕醫生動手能力與我們那個年代相比，有差距。”珠江醫院泌尿外科教授劉春曉指出，外科不僅僅是學習理論，更多的是手術操作，加強這方面培訓，也是對病人負責。

“保護”下的實踐不足：多重因素讓“練手”成奢望

醫學生動手能力下滑的深層原因很復雜。患者維權意識大幅提高，是擠壓醫學生實踐空間的關鍵因素之一。廣州醫科大學附屬婦女兒童醫療中心增城院區模擬醫學中心周蓓老師回憶道：“當年大四實習期間，師兄帶我上手術臺，面對簡單的手術，我要擔任醫助，甚至可以縫兩針。放在現在的話，絕對不可能，病人會質疑‘拿我練手’。”

“我當年在首都醫科大學做學生時，腰穿、骨穿、胸腔閉式引流都做了，現在的學生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廣州醫科大學附屬婦女兒童醫療中心新生兒科主任張華巖教授更是直言現狀，“現在醫學生來了科室經常只是觀摩，連病人都不管。”

在張華巖看來，其中也有部分醫生帶教意識薄弱的原因。“三年規培在各個科室輪轉，學生確實底子比較差，但老師因此不讓他們管病人或只管很少的輕癥病人，做些文書工作，那他們能學到啥？長久下去會形成惡性循環。”

張華巖也是美國費城兒童醫院及賓夕法尼亞大學醫院NICU主治醫師。她說，費城兒童醫院和賓夕法尼亞大學醫院的不少醫生醉心于臨床實踐教學，但過程須伴隨嚴格監管，“放手讓他（指醫學生和年輕醫生）干，但無人監管是絕對不行的”，確保患者安全是教學底線。

不可否認的是，部分醫學生自身參與的主動性也不足。與國外臨床醫學專業成熟的申請者相比，我國高考生年齡相對較小，對臨床醫學專業還不了解，一些學生報考時目標模糊，對職業缺乏熱情和明確規劃。

另外，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原因：目前各大三甲醫院平均住院日縮短至6天，病人入院隨即做手術，進一步壓縮了學習窗口。田京說：“以前我們給骨科病人做手術前，一個牽引拉15天，學生有足夠的時間學習病例。”

這種“去實踐化”的趨勢，使得多數醫學生在大學本科畢業以及住培期間缺乏臨床操作的機會和能力。

改革突圍：拆大班、造“戲精”、打破舒適圈

“醫生要在臨床中成長，要學會管理病人、門診、值班、手術操作。醫生的核心是經驗，經驗是經過訓練產生的，因此臨床成長至少占據80%的作用。做過多少臺手術，就意味著你的水平在哪里。”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以下簡稱“中山三院”）教學部主任黎尚榮表示。

教學改革已在路上。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以下簡稱“南方醫院”）率先破局，將學生從大課堂“打散”到病區，進行10人左右的小組討論式教學。老師是剛下手術的醫生，教材是隔壁房的真實病例。

“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他們從小到大的學習模式。”南方醫院臨床技能培訓中心副主任李薇坦言，改革腳步不停，目標是逼學生走出“舒適圈”，培養結合臨床實踐內容的主動思維與能力。

為了提升模擬醫學情境體驗，南方醫院臨床技能培訓中心的老師們儼然化身“戲精”，結合各個專業具體臨床工作情況，在真實病房開展原位模擬教學，使用高仿真設備、“標準化病人”，甚至扮演哭鬧家屬制造高壓環境，鍛煉醫學生和年輕醫生在干擾下冷靜判斷和團隊協作能力。全院常態化抽考機制，更讓醫生時刻準備應對“突襲”。

目前，中山三院臨床技能中心配有虛擬仿真訓練器，正與技術團隊聯合研發虛擬麻醉標準病人。今年，中山三院將獨立成立“標準化病人”管理辦法，并且獨立招募“標準化病人”團隊，既關注臨床理論知識，也考核人文關懷、溝通能力。

珠江醫院臨床技能中心更是投資1億多元，購入了系列高端智能醫學模擬人以及虛擬的腹腔鏡、關節鏡、泌尿內鏡、消化內鏡、蔡司高清顯微鏡、纖支鏡、超聲訓練系統、介入訓練系統等。“這里有血液灌注的胸腔鏡，3D打印的人體器官，觸摸起來就跟真實的沒有太大的區別。”田京說。

為了讓學生們更深入地體驗，廣州醫科大學附屬婦女兒童醫療中心的模擬醫學中心也花費幾百萬元引入模擬手術室。周蓓表示：“模擬人觸之有體溫、能尖叫、對手術有反應，有時候學生操作失誤，‘救’不回來時，他們也會有失落感。”

在配備高仿真模擬人和VR手術模擬器等先進設備的臨床技能中心，醫學生和年輕醫生們得以在零風險環境下反復錘煉操作技能——這些智能設備構建的安全容錯空間，為他們提供了遠超傳統教學模式的實踐機會。

體系保障：重構教材與認證體系是未來關鍵

醫生需要終身學習，而醫學教育呈現階段性遞進：醫學院基礎教育（半成品）→畢業后教育（規培專培成品化）→專科培訓（精品化）→繼續教育（終身維護）。為提高醫學生和住院醫師臨床技能，田京提出了在臨床技能中心建立統一教材和考核體系的建議。他認為，“最好能將執醫考核提前至醫學生的畢業考核，這樣可大程度提高本科醫學生臨床技能水平。”

據悉，田京正牽頭全國162家醫院聯盟，開發十大專科的臨床技能標準化課程教材。他認為，建立全國統一的臨床技能考核認證體系是破局核心，能確保醫生具備獨立操作復雜手術的資質和能力。未來，VR、AI、3D打印等虛擬仿真技術將為高危操作訓練提供更安全有效的平臺。

從斥巨資建設國際水平的臨床技能中心，到拆解課堂、打造“戲精”教學、重構教材與認證體系，田京表示，目的都是更多地讓醫學生和年輕醫生“上手”積累經驗。

專家坦言，化解醫學生“動手難”困局，不僅需要模擬技術的精進、教學模式的創新，更需彌合考核與臨床的斷層、暢通規培與專科的銜接，最終構建起一套能保障患者安全、激發醫生成長的臨床技能培養與認證生態。道阻且長，卻是未來每個人健康所系。